通观一部《红楼梦》，人事繁杂，或浓墨重彩，或淡笔清描，但如刘姥姥般知恩图报、护救巧姐之功至大者，无出其右。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次次不同，第一次情探公府的小心，第二次答谢游园的热闹，第三次重情不弃的报恩，足见曹雪芹之用心。

黛玉入府情节之后，曹雪芹在“如乱麻一般”的诸多繁事之中，选择以“芥豆之微”的刘姥姥写起，这个看似上不了台面的“穷婆子”论亲登公府，却正是这部书的开端线索之一。经过第二次进府游园之乐，这条故事线最后以刘姥姥三进公府报恩结束。统筹来看，刘姥姥是值得敬重之人，这其中的敬重源自于刘姥姥三次进府的情与理。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源于生活艰难，谋生无计。这次试探性的攀亲叙旧与王熙凤慷慨的接济，是第一次进府的重头戏，所见仅周瑞家的、平儿、王熙凤等人。这亲戚关系只是女婿狗儿家祖上与金陵王家连宗，不是血缘骨肉，又非姻亲姑舅，且几年不大走动，更何况初来便是谋生求救。所以，初次会面管家奶奶王熙凤，“情理”二字是刘姥姥与王熙凤最在意的。因此刘姥姥在这层“亲戚瓜葛”关系上坦言：“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象。”王熙凤则以朝廷尚有三门穷亲作答，虽是宽心之言，定位“穷亲”确实不错。刘姥姥深知，“论情”这初次来“不过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同时“论理”则是“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在谈话中，不等刘姥姥说完，王熙凤已明来意。王熙凤的答复也在情在理，并不吹嘘夸大，“论起亲戚来，原该不等上门就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如今我接着管事，这些亲戚又都不大知道，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个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王熙凤的这段话有三层意思：第一，亲戚本该经常走动，互相照应这是理；可是家大事多，太太上年纪想不到，这是情。这一层情理为王夫人开脱，毕竟王夫人知道有这门子旧亲戚，刘姥姥本也是奔王夫人而来。第二，（王熙凤）我虽管事，可是不知道这门亲戚，并非是我眼中无人，实在不知情。这层情理之言为自己开脱。第三，大有大的难处，赖着虚名，做个穷官，家运末世，不及先前，自然“穷”些。即使有钱也是各有用处，比如给丫头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这些都是实情。但是论理“大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这个口”，凤姐于是接济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并一串钱。这是一进公府的情与理，谈话间虽有生分客气，但更多的是刘姥姥的诚恳与凤姐的圆通，兼具情理，实在难得。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是为答谢第一次的接济，带着自家收获的新鲜瓜果探望亲戚。后托着贾母和凤姐的缘，她得以在大观园里游玩赏乐，逗留了两日。无论是讲故事、编瞎话、簪花，还是应和吃饭时鸳鸯、凤姐的玩笑，亦或是随众人游园，刘姥姥都能周旋有度，且不失自己的本色，就连说骨牌副儿，也能以毛毛虫、萝卜、大蒜、倭瓜等村野事物信口拈来。论理，刘姥姥羡慕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她却说：“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刘姥姥在贾府众人多少拿她取乐的情况下非但不恼，还展现出钦佩侯门公府礼节的见识，表现得入情入境又不卑不亢。凤姐让刘姥姥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一个“巧”字，不仅使得刘姥姥认了巧姐为干闺女，也为第三次入公府搭救巧姐设下伏笔。临走之时，众人送的银两衣裳、果品布匹，让刘姥姥满载而归。这次情理之中的探望走动，却有情理之外的惊喜与收获。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已经是公府抄家待罪之后。王熙凤已死，忘恩负义之徒如贾芸、王仁等挑唆邢夫人要将巧姐嫁给外藩使唤。刘姥姥的出现则是巧姐的救命稻草，刘姥姥从鼓词说书中想出出逃计划，暂避在自己屯里。经过这次避难出逃，刘姥姥又给巧姐说了一门亲事。贾家势败，落井下石如贾雨村等小人不在少数。论理刘姥姥这样微小的人物，如何能帮得了什么忙？但是论情总该前去探望。无巧不成书，巧姐得遇恩人而获救，正应了当年取名“巧”字的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寓意。

写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曹雪芹都是围绕“情理”二字做文章——情分上的亲戚之谊，道理上的走动问候。第一次，因亲戚之情来谋生存之理；第二次，因接济之理来谢亲戚之情；第三次，报答恩情，情归于理。情与理似是两端，但是曹雪芹笔下论情论理，二者分明相合。以这个朴实无华、头尾着墨的小人物为线索，演绎这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情理兼备的认亲报恩之路，刘姥姥岂不令人敬重？

文章发表于2024年3月6日《山东大学报》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