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饮一樽曹氏雪芹陈酿的醇美红楼,也便是饮尽了世间的处处相思、般般哀愁。琥珀光,玉盌盛,这浮泛珠光的杯中精灵,闻之,已自因泉香而酒洌,品之,却还因情深而绵长。”玉彤曾这样评说。不错,一曲红楼,且歌且行,且喜且悲,穷通人生,倾尽雪芹一生四时不断的血泪,道尽千古绝美凄然的深情。
小时候总是偏爱黛玉,为她孤凄的身世和无望的爱情伤怀不已。临风洒泪染斑竹,一样伤悲古今同,纵有两心相印,前世情定,却只换得半生相守,夙愿难酬。然而,走过成长的点点滴滴,才恍然发觉,宝钗,又何其不幸?何尝不苦?
任是无情也动人·宝钗
晚唐诗人罗隐著有《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共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红楼女儿争妍斗艳,原配牡丹,艳压群芳的正是宝钗。
牡丹尊贵,正如宝钗出身。她来自皇商巨贾之家,“珍珠如土金如铁”,黛玉也曾叹息:“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土地,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我是一无所有。”
牡丹娇媚,正如宝钗容颜。她“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她衣着“惟觉淡雅”,尽显贵族风范;她天资聪颖,博古通今,丹青、词赋、戏曲、舞美、医药,无所不晓,又深藏不露。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宝钗,正是大观园内最受欢迎的解语花。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人心”。长辈面前,她恭顺识体,落落大方;姐妹玩笑,她应付自如,体贴周全;下人面前,她尽量照应,连倒三不着四的赵姨娘,在收到宝钗的礼物后,也连声称赞宝姑娘“会做人,很大方。”
然而,优点往往也是致命的缺点。标本一般的典雅端方,反而落得警幻情榜百年的“无情”之名。她的诗,她的人,都因不肯流露真性情而缺少了一丝清澈和空灵。
元妃省亲,她以一首《凝晖钟瑞》取悦元春: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就此成为她世故逢迎的铁证。
园中诗会,她以一首《临江仙》拔得头筹: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就此成为她醉心于飞黄腾达的说辞。
宝钗的性格,正如她服用的“冷香丸”,美则美矣,却清冷如霜。然而,所谓的无情,便都是她的错吗?悲剧从来不会是一个人的,而是时代和环境的。是世态的炎凉,是世俗的无奈,扼杀了她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身在在黛玉眼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处在探春看来“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家族,商家出身的女儿选择趋利避害,顺流而下,又有什么错?
这个聪慧的女子似乎懂得所有人的需要,却又有几人真正懂得她的内心,她的无奈和挣扎?
花自飘零水自流·钗黛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脂砚斋评:“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
“钗黛合一”,极尽世间的美好。两个风格迥异又各具魅力的女性,最大的相同之处竟是最终都归于悲惨的命运。她们来时,带着乐羊子妻的贤德,带着谢道韫的文采,或“鲜妍妩媚”,或“袅娜风流”,却在封建大家族摸不透悲喜的冷漠瞳孔里,不得不咀嚼起命运浓烈的苦味。
林妹妹,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纵然拥有不染俗尘的心和志同道合的爱情,却只能在一个丝竹声声的的夜里,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
陆游的《钗头凤》,便是绛珠真实的写照: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而宝姐姐,又幸运多少?和她朝夕相对的那个人,心内牵念的,永远不是她。“金玉本无缘,顽石亦非玉。”宝玉假意赶考绝尘而去后,随着贾府倾颓,家族没落,在宝钗颠沛流离的日日夜夜里,或许有那么一刻,她无比羡慕能够潇洒离去的林妹妹。
忽然想起周邦彦的《一落索》: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
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要怪,就怪那个有重病却无良医的时代,无论顺之,逆之,美好的生命只能如秋叶般无奈飘零。
琴边衾里总无缘·钗玉
她嫁的人,原本最怜香惜玉;
她嫁的人,原本最善解风情;
可于她,他只有“叹人间美中不足”,徒留“意难平”。
他说:“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新婚之夜,红烛高张,锦被浓熏,他却口口声声要去找林妹妹,追寻未果便无精打采,昏迷至垂危。此刻凤冠霞帔却“垂头不语”的她,是否感到彻骨的心凉和绝望?
她是努力过的,希望他融化在自己的温婉柔美里,融化在与自己共同的信仰里,从此志同道合,夫唱妇随,红袖添香。而他回应她的,只有的“悬崖撒手”的漠然和决然……
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啊!她眼中的他,应该是“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的“国之栋梁”,而他心仪的她,也不能是庸俗不堪的“国贼禄鬼之流”。
纵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又怎能避免劳燕分飞的悲剧?
一点残灯伴夜长·宝钗
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名花倾国的女子,不该在韶华正好的时候孤凄寡居,在一盏残灯的陪伴下,打发着“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寂寞时光。
每一个月华如水的不眠之夜里,细细品味着她处处维护和顺从的时代赐予她的涩果,她是否后悔,曾经没有做真正快乐纯粹的自己?
只能说,“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遇饮红楼,百态人间一笔尽收;
恍然间,便已走过世事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