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离,我定不弃
发布日期:2014年05月28日 20:18 点击次数: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不自觉地抚上胸前那朵白花。不远处的哀乐轻轻飘过,似一条纠缠不休的蛇,痉挛着我的耳膜。我轻叹口气,向着它的方向走去。
他的照片悬在正中间,四周挂满了漆黑的幔子,在五颜六色的纸花映衬下越发肃穆和凝重。很快,她的身影跃入了我的眼帘。她就坐在他的照片下,白发有一丝凌乱,眼睛略微浮肿,一动不动地看着过往的人群。初寒料峭,风吹得幔子噗噗作响,亦不停地撩起她的衣摆。我快步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凉而枯瘦的手。此时的她又在想什么呢?
她一定想到了他们的初遇,想到他们年轻时经历的时光……
他和她的故事,本来不关乎爱情。
她家是城中有名的地主,整整一条长街都是她家的地产。日本人打进来,就借用她家的一处宅子当司令部。她的童年,当然过得衣食无忧,娇生惯养。她会写字,会弹筝,会下围棋,甚至会讲流利的日语。然而,天有不测风云,50年代初土改,她家成为重点打击的土豪。田地被分,宅子被回收,几十年来积攒的金银细软,古玩佳酿都被洗劫一空。她的父亲当即病倒,不久便离开人世,几天后,她母亲也随之而去。二十一岁的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命运的弃儿。从此,她带着十岁的妹妹和有病的小叔四处流浪。
她就是在这样的境遇里嫁给他的。他家就是普通的贫下中农,他排行老九。如若不是有太多兄姊,如若不是想省一份聘礼,他的父母断断不会给他娶这门亲。
他还是满意的。她面容清秀,温婉和气,举手投足间便有大家闺秀的痕迹,那是他此前见过的所有女子所望尘莫及的。而于她,本以为会孤苦飘零一生,却在流浪的路上得到老天额外的垂怜,已是格外感激。她早就下定决心,无论夫君是怎样的人,无论婆家人多刁难,都要忍下来。
她庆幸,他喜好读书写字,他们至少还有些共同之处。在每个无事的傍晚,他提笔练字。她坐在一旁,歪着头看他。偶尔也写两个,互相指点着。昏黄的煤油灯下,她一脸羞怯的笑。然而又有些失望。他比她大一岁,却分明还是个孩子。或许是家中老幺的缘故,很多时候他只能想到自己,似乎忘了在他家里,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和亲近的人。有一年的大年初二,他的哥哥们都陪着妻子回娘家了,只有他们无家可回。正好,他的姐姐们也带着家人来,他母亲舍不得让女儿干活,就嘱咐她做这顿团圆饭。大冷的天,火生不旺,她一边拿蒲扇扇炉子,一边听隔壁房间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他亦在那边凑着趣儿,不曾来看她一眼。她的眼泪成串地掉下,又急急忙忙抹去,带着笑把一盘盘汤菜摆上桌。他浑然不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他们的儿子相继出世,日子平淡也平安。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粗心,就像习惯了没有围棋和琴音,只有没完没了的农活和孩子的哭声。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的百般滋味把她少女时代的梦想泡烂了,浸透了。她以为,她的一生,就会这样持续下去。
然而不是的。文革浩劫,她被冠上地主和汉奸的帽子。组织要求他尽快与她划清界限,他的家人也轮番上阵,劝他离婚。他却似乎在突然间长大,坚持保护他的妻儿。他的父亲气得要与他断绝关系,母亲答吧答吧直掉泪。甚至是她,也劝他为孩子和老人想一想。他想也不想就打断她:“别说了,我们是两口子,怎么能分开呢?你要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是要我的命。”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早已觉得哭干眼泪的她,听到这话,眼泪便缓缓滑下。她本想着,走出他家的门,就在村口的河中了结此生的。现在,她忽然不舍得了。
他本是村里的会计,却被夺了工作,带着她和孩子到山沟里当矿工。他的家里也不再与他们联系,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场浩劫会持续到何时。
晚上下井就如同在鬼门关徘徊,他在井下劳作,她就在那间不大的窑洞里,整晚整晚地难以入眠。直到第二天看到他满手满脸黑乎乎地从坑里爬出来,拿起她亲手做的菜合子狼吞虎咽,她才会露出微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打盹,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被困在井下了,她霍地惊醒,发觉是一场梦。她心下不安,顾不得穿鞋就往他所在的矿上跑。值班的工友拦着她不让下井,她抛却以前温婉的形象,在那么多人面前大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有人忙下去叫他,他忙上来带走了她。事后,工友们见他便取笑一番,他笑骂着,眼前都是她为他担心而赤脚哭泣的影子。
哀乐骤然停止,妈妈的声音响起,含着悲切。我知道,她要代表他所有的子孙读祭文了。我低头看她,她还是纹丝不动,皱纹爬满了她曾经清秀的脸,一滴眼泪突然顺着道道沟痕滚落。
十年,不长也不短。十年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他不能回去戴孝,她便在黑夜陪他到父母的坟前,长久地跪着。夜里又是野外,风呼呼地吹,她靠着他的肩,两人沉默着。每逢清明,她亦做几道冥菜,催促他和儿子们趁没人时去扫墓。十年间,他大哥想要个儿子却接二连三生出女儿,养活不了,眼看就要饿死。他们的日子也艰难,她却坚持要他把濒死的侄女抱回来,当女儿养。他们没有女儿,她把所有的爱和少女时的梦给了这个养女。
终于有一天,他做回了他的会计,多年未走动的亲戚也登门道喜。然而,一场流行性脑膜炎,夺去了他们的养女。她轰然病倒。他没有守在她身边,却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地抽烟。最后,他叫来已结婚生女的大儿子,请他让他们抚养大孙女。儿子沉默了,他不知道怎样和初为人母的妻子商量。他竟落下了泪:“就当爸求你们,求你们,你妈她……不容易。”就这样,他用另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成功地唤回了她。
随后,她便忙了起来。带孙女,带孙子,又到孙女家,帮着孙女带孩子。他跟着她,四处奔波。
他老了,仿佛又变回了孩子,脾气又急又古怪。不管和哪个小辈在一起住,只要半天不见她,再见时便板着脸往外推她:“你走,你走……”她也不难为情,笑着:“你不是沾我的光才来的吗?要走你走……”有时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会咣当一声放下碗筷,说不好吃。她便赶忙招呼一桌子不知所措的人:“你们吃,你们吃。”话毕,她也起身,钻进厨房做他爱吃的菜合子。
“起灵……”不知谁喊了一声。她像被重重地打了一下,腾一声站起,扶着我的手,踩着已不利落的小脚走向他的棺木。她如同抚摸着熟睡的婴儿,小心翼翼的,不错过一块地方。“是我没照顾好你,你要等我,等我……”她的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到最后成了压抑的低呜。不断有人上来劝:“老人家节哀,您要保重。”妈妈也走了过来。她松开所有人,一把抱住了妈妈。妈妈的眼泪,无声地飘进她花白的发丝。
她照顾得已很好了。一个夏天,他在散步时被一条疯狗扑倒,股骨骨折。那时他已八十一,她也八十。明知好不了了,她还是召集儿子们背他去拍光片,给他炖猪骨汤。他还是瘫了。她让孙女张罗来一把轮椅,天天推他去散步。
他的脾气越发急躁。吃喝拉撒样样离不了她,她一不在身边就扯着嗓子大喊大骂。她也犯愁,逼急了也会含泪骂他:“你不死也得把我折腾死啊……”
他便不再言语,一行混浊的泪却顺势流下。她看不下去,忙转过身。
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阳光正好,他要出去散步。她刚把他扶上轮椅,他一口气没上来,脸憋得青紫。她急忙喊救人,还未喊完,她紧紧攥着的手已颓然松落。他闭眼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身边……
妈妈扶着她,静静地看着灵车远去。阳光下,她们的剪影如此寥落,仿佛来自空茫。
是的,妈妈就是他们一手养大的孙女,爱屋及乌般的,他们又将所有的爱给了我。
记忆中的无数个时刻,曾祖父抱着我,讲诉妈妈幼年的趣事,曾祖母在灶台旁,做着我们都爱吃的菜合子,偶尔笑着补充两句。我想,幼年的我一定不会发现,在他们目光相碰的瞬间,流动着一种柔波叫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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