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已死。”上届会长把社团印章交到我手里时,似是叹息,似是嘲讽地吐出这几个令人为之毛骨悚然的字。
当时年少轻狂的我尚不能理解这四个字后面蕴含了怎样的痛苦和叹息,如何的不解与困惑,何等的迷茫与彷徨。
我只是轻笑三声,以示礼貌。心里暗自轻蔑,暗自不屑一顾。
我一笑会长杞人忧天,过分思量;二笑会长言过其实,语不惊人死不休;三笑会长附庸风雅,清高自许。
于是,我在三分轻蔑七分怜悯的心情中接过了栖梧文学社的印章,准备承担一个会长应尽的义务。
而也正是在此时,我才开始明白“文学已死”这句话后面徘徊了几代栖梧人怎样的落魄与苍凉。
文学已死则性灵已死,性灵已死则讶异已死,讶异已死则感动已死,感动已死则灵魂已死,灵魂已死则赤心已死,赤心已死,虽生犹死!虽生犹死!
绿洲离了水源不过是另一块荒漠,而生命一旦缺少了感动、缺少了灵魂,谁又能让他重新鲜活,重新灵动呢?我不知道。
栖梧文学社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开始了他一年又一年的挣扎,没有功利,没有欲求,有的只是一种执着。
或许文学已死,我要在山大点起文学的星火之光;或许文学已死,我要在这荒漠种出最后一抹绿意;或许文学已死,我要在这万仞绝壁凿下一块希望之石。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香槟,我们做着这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带着满腔的奔涌热血,为的却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知其不可而为之,其栖梧之谓欤?
壹 留得流年换青桐
“同学,对文学感兴趣吗?”“同学,喜欢文学吗?”“同学,有没有兴趣和大家交流一下文学?”热情地工作人员卖力地向来来往往的学弟学妹推销着自己的社团,而换来的却只是一句句“不好意思,不喜欢”“没有文学细胞”“不感兴趣。” 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学弟学妹们对文学的淡漠,也没有任何理由哀叹文学社门前冷落,鞍马稀疏,我只是想昔日鸿儒充盈,书声琅琅的山大校园,为什么会变得对文学这么冷漠了呢?
我向左看,左边外语协会人声鼎沸,来者浩浩乎若过江之鲫,将偌大一个展台围了个里外三层,几位工作人员忙得不亦乐乎;我向右看,演讲协会的几位朋友拉住几位学弟学妹,唾沫横飞,大有指点江山之感。相比之下,文学社这边只有几个既不愿意出去发传单,又不愿意大声吆喝的懒人,拿什么和人家相比呢?
或许是我们宣传工作的不到位,或许是我们自恃文人的孤高与傲骨,或许摊位的位置实在不理想,我尽可以找到各种理由来为这冷清开脱,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文学,已经与新一代渐行渐远。
他们会被外语协会的中外交融,国际视野吸引,会用自己的课余时间学习一门第二外语甚或是第三外语,只求增加自己未来的职场竞争力;他们会被演讲协会的风度仪容震惊,敬仰向往之下开始学着演讲,学着辩论,逐渐培养自己表达与诘难的才能;他们会被自行车协会,会被散打协会,会被考古协会,会被各种各样光怪陆离乃至五花八门的社团吸引,会被能给他们带来快乐与新鲜感的协会吸引,却惟独不愿意来到我们的展台前面一睹,听听学长学姐们被文学感动的一瞬间。
他们不会了,不会的。
既然没有人来,我们便自己和自己交流好了。
他们或是背诵,或是回忆,不管回忆是漫抑或是清晰,总有那么一种感动,虽然模糊,但是持久,虽然不解,但是永恒,而我,管它叫做“文学的原罪”。
“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一位朋友缓缓背诵出这一段文字,语气庄重,声调铿锵。“记得第一次背诵这篇文章时,我被感动了。我说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只是觉得,这里的情感已经到达了极致,已经是人间至性至情,假如不能被这感动,人生还有什么感动可言呢?”
我点点头,“读《陈情表》不哭则不孝,读《出师表》不哭则不忠。人间至情,莫过于此。”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一位学姐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出言,张口便是《恨赋》的高潮。
“春草,秋风,绮罗,池馆,琴瑟,丘垄,万物哪得永恒呢,唯一永恒的,便是不永恒吧。”我点点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古人早有古今之思,盛宴不常,乐事难再,每念及此,未尝不叹之伤之,哀之泣之,人生之大悲哀,大恐怖莫过于此。
“那么,你最喜欢的篇章呢?”
我一笑,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缓缓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段往事:“小时候天天在一株青色梧桐下玩耍。与很多小伙伴的相见,相知,相识,相离都发生在那棵树下,可以说,这是我的童年的象征,童年的标志。而今虽然离家已远,故乡再无春秋,我却独独怀恋着那棵青桐,独独念及那段无忧的童年。”
我顿了顿,说,我最喜欢的是自己的一句话“留得流年换青桐。
贰 红尘错落忆经纶
文学的不兴已经不是一个暂时的问题了,这是一个社会现象,一个时代的悲哀。
我其实没有资格对当代文学评头论足,更没有理由在自己尚没有为当代文学做出半点贡献时对当代文坛作出批评,但是,作为一个文人的良知让我不能再忍,不能再吞声不言。
我无意嘲讽《小时代》的文字,更心里暗自羡慕郭四娘捞金的本事,对他的运作手段炒作功力更是五体投地,心向往之。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他不是一个文人却在写出文字垃圾,以商人的身份玷污文学,任由铜臭爬满文坛的事实。
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时代,文人对于自己的作品是认真的,他们不在乎当下功利,却珍惜万世声名;记得曾有有那么一个时代,文学还是一个不容亵渎的神圣的话题,文由心生,气韵自成,文气贯通,篇章尔成,水平低下的文人是没有玷污文学的权力的;记得有那么一个时代,文学不是为了功利,写作不是出于私心,文笔不是用在卖弄,诗言志,文明心,乃至于史家巨匠,挥起如椽大笔,铁画银钩,于那湛湛青史上刻下千年的褒贬,万载的毁誉。
我怀念那个时代,更恼怒这个时代的功利与汲汲。
据统计,当代文坛长篇小说年产八百部左右,诗七八万首,散文两千万字,那么谁来告诉我,哪一篇能够永恒,哪一篇能够不朽,哪一篇,又能在世人心头激荡起永恒的回响,精骛八极,响穷四方?
时空转场,我蓦然记起千年前一个才情无两的青年。
曾经有一个秋日,天高云迥,秋高气爽,风流云散,赣水奔涌,他自长安遭黜,途径南昌,转道交趾,不意却在此地遇上一生注定的滕王阁。
世人不曾记得他的长相,却记得他九月三秋泼墨成章,烟光暮山,层峦飞阁,一支狼毫,一张宣纸,尺寸之地,万载千年;世人不曾记得他的生卒,却记得他萍水他乡一书胸臆,绣闼雕甍,钟鸣舸舰,七尺书生,廿载人生,此生不长,坎坷颇多,却是秋水长天,别样美丽;世人不曾记得他的死地,却记得他弱冠长风诗文俱成,北海扶摇,东隅桑榆,兴尽悲来,人生无穷,不过是文弱书生,气魄却吞吐洪荒,心胸却豁达宇宙。
记得阎公本意是让自己的女婿操刀,却不意王勃也不推辞,拿笔就写,于是愤而离席。虽则离席,阎公却命侍从在旁观看。
首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公哂然而笑,不过如此;其次“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阎公默然不语,不置可否;及至“落霞舞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霍然而起,叹曰“真奇才也!”卒相与欢。
我不知道是滕王阁成就了王勃,还是王勃成就了滕王阁;我不知道王勃假如不来滕王阁还会不会留下这样的名篇,这样的感动;我更不知道假使中国少了个滕王阁,中国文学会出现怎样的空白。
我只知道,千年以前的文学还是纯净的,还是讲求气节的,我还能在穿越千年仍旧激荡的文辞中找回文学最初的感动。
叁 几家忧乐几家愁
曾几何时,出版自己的作品是我的一个梦想,能看到自己的文字被印成铅字到处发行,该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情。 于是,我怀着这个梦想一直努力写作,希望有一天能够结集出版。
家中一位叔伯知道了,哑然失笑。他是搞出版的人,见我不解,于是道出内幕,“现在出书哪里有以前那么困难,不过几万块钱就能从创作到出版全部给你搞定,你以为出书还是以前那么神圣的事情吗?”顿了顿,他又解释道“别说是出书,就算是核心刊物权威期刊的论文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没有办不到的。”
我默然,瞬间回忆起在校园里见过的各种代发论文、代写论文的广告。
于是,一座神像在我心中轰然倒塌,一种绝望攫住了我的呼吸。
假如你一直在为某个目标努力,并且一直以此激励自己,而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其实只要几万块钱就能搞定,而且根本不需要你任何努力,你会如何想?
一位朋友喜欢一位看上去温柔似水,纯洁如雪的女孩,为她神魂颠倒,手足无措。可是有一天,却被告知这位女孩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清纯,那么善良。
于是他的神像崩塌了。
而我的神像,也崩塌了。
我一直相信,文学不仅仅是文学,更应该有一种教化作用。
或许因为我学的是儒学,一直抱有“文以载道”的老朽思想,一直不曾赶上自南北朝就兴起的文学自觉大潮,一直不曾真正体悟文学的真谛。
但是,我却坚定地相信,好的文学作品不仅仅是文学作品,更应该是一篇祷词,一首圣歌。阅览之,诵读之,咏唱之,人们能获得的不仅仅是美的享受,更应该有灵魂的升华。
又是时空的变迁,又是岁月的交替。
两个人影自沧桑了的青史走来,一路烟尘,一路流年。
那是两个被贬职的文人,那是两个在任上干得风生水起的政治家,那是两个虽然地隔千里却心灵相通的朋友。
那是一座毁了又建的名楼,那是一派变幻莫测的风景,那是一线东去的滚滚江流。
那是一种骚人迁客的失意情怀,那是一段江湖老臣的庙堂之忧,那是一腔天下家国的忧心孔疚。
天下千秋,千秋天下。
岳阳楼,楼岳阳,上有天长海阔文人气度,远山长江,朝晖夕阴,万千气象,种种乡思,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来此落泪,骚人至楼有情,一楼有晴雨之异,老臣无可移之情;
范希文,文希范,下有廊庙江湖义士风骨,骤雨淫淫,浊浪排空,春和景明,波澜不惊,长烟皓月,沉壁金影,贤士览物生情,凡人登高为赋,君王耽声色之娱,君子守家国之忧。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天下忧乐,万家灯火,岂能不谨慎戒惧,岂能不教化万民?
这是永恒的《岳阳楼记》,这是永恒的万古忧乐。
或许文学已死,或许利欲熏天,或许清明难再,而我,却只求山大一方净土,一方文学的家园。
知其不可而为之,栖梧之谓欤?
最后,蓦然间背出一段文字,作为收尾。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